六十多岁的当代书法家石开不喜欢热闹,不用手机,也不太出门,生活悠闲规律:每天上午写一幅或者两幅字,下午休息或是接待一下客人,偶尔出门看看展览,一个月也就出门两三趟。“我崇尚悠闲、娴雅、无所事事甚至是慵懒的生活状态,我要把这种生命状态在书法艺术中表现出来。”正如石开自己所说,他这六十多年来都在追寻这样的生活。
石开合二为一的家与工作室虽位于北京“女人街”喧闹街道旁,但却是一隅出奇安静之地,家里的陈设简单而不失文人气息,室内摆设主要是整整齐齐的书籍、柜子里码放着的几百方印章和石开多年来收藏的佛像。除了绿植能够为这个古朴的家点缀色彩之外,还有清人李炳寿所写的一幅红色对联书法,李炳寿并非知名书法家,但石开却喜欢他字中传达出来的“怪”,或许因为石开自己也总被人评价是“怪才”。从石开的言谈中,他颇为喜欢“怪”和“鬼气”的评价,他也认为自己的性格的确有点怪,书法讲究“字如其人”,他也喜欢别人如此评价他的书法:“字如其人、画如其人、印章如其人,我以此作为自己成功与否的标准,书法是表达个人的艺术,人有意思了人家才能对你的字感兴趣,你的人生观还要够强烈够吸引人,还要从你的艺术作品中传达出来。”
若非对书法有深入研究,初看石开的书法的确有点异于寻常的味道,无论书写内容、笔画还是字的整体结构都与传统意义上的书法相去甚远,他的书法容易读懂也能感受到视觉上的赏心悦目,但却无从评价,书法评论家邱振中觉得石开的书法具有美感也有深厚的传统,而且字的结构突破前人,他更注重石开的篆书,认为石开的篆书是开辟新面貌的。
常常挂在嘴边的“继承传统”在石开看来应该是“承续”传统,中国艺术的就像是环环相扣的链条,一个环扣一个环,而当下很多艺术是泡沫吹出来的,虽然很新奇,却很难扣住历史的链条。他对于自己书法的理解有几个重要的把握,“比如艺术不能让人不可识,得让人看得懂,讲究比较正的信息,但是对于书法的‘承续’我也在努力,也是不断的变化,我现在也会否定我十几年前的作品,延续的过程还没有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有人肯定有人否定,肯定我的人就会认为我是传统的一部分,否定的人认为我是出格者,我自己认为我是在格内和格外的边缘,也许有人认为我的艺术很出格,但其实不是很出格。”对于书法和生活有同样的态度,石开并不喜欢书法能够表现时代精神的说法,他也不认为书法能够代表中国文化的核心,更不觉得能够在字里找到知音,他说虽然书法艺术中能够渗透出哲学思想,但书法的表达是很局限的,它的功能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夸大其词的,书法不像绘画那样复杂,书法只能传达书写者个人的人格。“书法艺术最大的就是要传达自己的人生观,书法有一种重要的功能就是传递生命状态,很沉稳的人就会爱好沉稳,所以我没有办法写出龙飞凤舞的书法。”或许这就是为何观看苏东坡、黄庭坚的书法能够感受到他们当时的生活与态度。
喜忧参半的“童子功”
中国从古至今很多人天天都在写字,但却很难写到艺术的份上,石开在近30岁时才明白应该用书法去表达艺术。但是以书法艺术表现自己的人生观谈何容易?石开在五十岁之后才明白如何去表达,“艺术表现人生观是要以书法去折射自己,但有的人还没有形成丰满的人生观就更谈不上去折射。”石开最初练习书法与很多当代书法家一样,家学起到重要作用。早年在邮电系统工作的父亲虽然不是专业的书法家,却也是实实在在的“发烧友”,长期写字。所以石开与小两岁的弟弟都是从5岁开始学习颜楷,只是不懂事的孩童最初只是盲目的临帖和练习。孩童时颜楷的临摹让后来真正学习书法的石开喜忧参半,喜的是早期的训练让石开获得了书法中的“童子功”,临帖能够让手、眼和大脑的神经配合起来,而这个过程越早越好,后来学习书法绘画所花的精力事半功倍,“这是我在五十多岁的时候从一个老画家那里证实,这个老画家就是陆俨少。他八十岁的时候我去见他,他的手一直在颤抖,拿着汤匙都是哆哆嗦嗦都很难将汤送到嘴里,拿起毛笔的时候也是颤抖的,但是当毛笔的笔尖落在纸上的时候就很稳定,开始很游刃有余的写字,我很奇怪,他告诉我说我这是童子功,对毛笔有一种特殊的神经控制。”石开对于早期的学习唯独可以作为自己非常得意的事情是童子功的经历,后来学画的时候,拿着毛笔去描绘一个形就很容易画出来,但“童子功”是否真实自己也无从可知。早期的临帖也起到了负面作用,让石开花了近用十年时间去习惯,那就是小时候对于颜楷的临摹让他形成了颜体的书写习惯,“当代的书画家形成基本的共识,颜体的楷书基本不能作为艺术的敲门砖,更有甚者用几十年的功夫去洗掉颜体的书写习惯。颜体的提笔跟收笔的阶段都要做一些特殊的动作,这个特殊的动作唯独只有颜真卿的楷书里有,其他都没有,如果最初学习的时候提笔就要学习这些小的动作,所以学习颜楷再学其他书法就会有很大的困惑。颜楷也有一种特殊的结构,要去除这个结构也很麻烦,先学了颜体再学欧体的话就会把这些小动作带进欧体去里,所以说吃第一口奶对人生很重要。”当中国大多数人都在学习颜真卿的楷书时,石开的一个老师跟他说颜楷不可学,“当时这个声音是振聋发聩的,后来又遇到一个老师他也说颜楷不可学,我用了很长时间去改掉颜体的习惯。”
不断脱离体制的人生
石开十来岁离开学校学习,考验失败,工作之后又辞去工作,年再一次辞去美协和篆刻协会的职务,他称自己几十年来总是在脱离体制的过程。“我一辈子都在脱离体制,也不喜欢别人给我奖励或者是名誉。人生不是为了名利,但总会有虚荣心,我的虚荣心在21岁的时候就得到彻底的满足,”石开笑着说自己不逐名利并不是因为清高,而是另有原因。21岁的石开曾经将篆刻的方百花印集为印谱,寄给郭沫若先生,郭沫若先生为印集题签,所以上世纪70年代不少老篆刻家都知道石开的名字并以为他是一位老先生;在金钱方面,石开于年赴日本为同人刻印方,得十万元,在当时的石开计算来看,他已经能够养家糊口,至此,石开对于名与利已无所求。当人生观逐渐成熟起来之后,石开的“怪”性格让他产生了与常人不同的两个人生目标,第一“想做个闲人,想有空闲的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参加工作之后才发现整天忙于工作并不是自己的人生所求。“所以我打算辞职,单位最初给我办停薪留职”,所以石开真正脱离体制是90年代,他开始专心做艺术,从那个时代开始就自谋出路,算是那个年代名副其实的职业艺术家。从艺术圈来看,脱离体制就意味着开始走江湖,但喜欢安静、不登权贵之门的性格让石开也无法踏入“江湖”之中,幸好石开的书法和篆刻总能博得众多人的青睐,“后来发现不到半年我就能够赚到钱了,就把工作彻底辞掉,当时刻一方印章收50块钱,写一张字50块钱,后来字涨到块钱一张。”“有这样的收入之后我就不想在老家呆着,一个是气候原因,再一个就是不想掺杂复杂的人事氛围。”所以石开的第二个目标是希望去其他城市移居,先后考虑了杭州、青岛,最后确定来北京,“因为北京没有语言障碍,下了火车我就能够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另外这个城市也有利于发展艺术。”于是,他在年离开老家福建,到北京生活至今。十几年在北京的生活已经让石开习惯北京的气候和氛围,这个城市的包容和自由是石开所追求的,“近些年来网络帮了我很多忙,儿子给我开了个网店卖一些字和印章。”石开很喜欢目前闲散的生活,最后他用一幅字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态度和书法心境:“随缘自律新明自,无事休闲晒太阳。”
十年浩劫成就了石开
聊到书法技巧的深处,石开撇开了话题,他认为写字的艺术其实与书写技巧并不存在很大关系,书法技巧就像木匠做凳子,技巧可能还没有凳子的复杂,但是它比凳子复杂的是书法艺术中的文化积淀,而文化积淀则取决于阅读。有些大学邀请石开去讲书法课,他总是说书法技巧很多老师在讲,而且内容是差不多的,而自己的书法成果取决于多年的阅读,对事物的态度、对艺术的分析、对人生观的建立都是靠阅读来吸取的,他将阅读当做是人生的追求之一,“我很早就离开体制内的学习,所以总有危机感,对自己有更严格的要求,直到眼睛出了问题,要拿着放大镜去看,所以才不再坚持每天大量的阅读。”石开这一代人恰好遭遇了十年浩劫,但这十年却带给了石开不一样的人生,“文化大革命给了我十年时间做自己的事情,初步形成自己的人生观和艺术观”,文化大革命开始时石开正在读初中二年级,性格安静、不合群的石开不喜欢热闹的地方,就躲到图书馆看书,文化革命的前几年他几乎把能够借到的书全部读完,“图书馆的书每年一部分一部分的禁锢起来,但是能借到的书我全部分类看,包括文学类、历史类、园艺类、林木类等。直到70年代初期,图书馆就把所有的书都禁锢起来完全停止借阅,我就跟社会上的朋友借阅。”这些年他形成了自己的阅读习惯,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50多岁。石开最初的阅读都是没有目标的阅读,感兴趣的书都会读,“在我的人生过程中,不管是哲学还是人生观,都是在书本中寻找到的解答。比如我看鲁迅的文章,虽然不能把他的书全都阅读完,但是也要读完大几十篇才能够对他的写作方式、叙述方式和表达事情的方式看清楚,得出的结论和被教导得出的结论不太一样。”对石开人生观起重要作用的还是西方古典文学,他的待人接物方式都是西方的古典方式。重新拾起书法写作是在图书馆不再对外借阅之后,石开跟朋友一起开始拜师学艺,学习绘画和书法。后来阅读中国传统书籍和诗词则是在40岁之后,因书法专业的需求而阅读。真正学习书法之后,石开又进入了完全投入的状态,他自己回忆除了年准备结婚时暂停过一个月的书法训练,而在这几十年的书法学习中从来没有休息过,任何一个周末和节假日都沉浸在书法中,“我沉迷书法艺术就像吸毒一样,只不过是良性的毒。”从来也没有时间带孩子去公园玩耍,以至于一对孪生儿女从小就排斥书法。他还开玩笑说:“年轻时晚上写书法都到深更半夜,对面整栋楼都是乌黑一片,如果谁家灯亮着,那他们家一定是刚生了孩子,而我是在写书法。”他曾经在文革结束之后的年去浙江美院考过书法研究生,并在那时认识了邱振中、陈振濂、王冬龄等人,“考研初始的时候有9个人,最终录取了5个,我是未被录取的4个之一。”也许是阅读带给石开不一样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从感性认识上石开觉得没有被录取并非是一件坏事,之后的几十年里印证了他与体制的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