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南麓的墨脱树蕨。
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亚洲水塔,是“地球第三极”,是我国重要的生态安全屏障和战略资源储备基地,也是亚洲众多大江大河的发源地。
年,我国启动了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研究。去年9月,首期研究成果在拉萨发布,主要涉及青藏高原的最新隆起研究、气候变暖变湿引起“亚洲水塔”加速液化和失衡、青藏高原变绿背景下的潜在风险、青藏高原天气气候效应和大气研究等。
第二次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将持续5年至10年,目前仍是进行时。而属于完成时的第一次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对很多人来说,似乎有些遥远了。
我们需要把时光回溯到40多年前。
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考察队成立,拉开了对青藏高原进行大规模综合科学考察的序幕。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面地、系统地对青藏高原的科学考察。
正在进行的第二次青藏高原科考,以揭示环境变化机理、优化生态安全屏障体系为科学目标;40多年前开始的第一次青藏高原科考,则是一次“科学大发现”,是中国第一次用系统的、科学的方式,丈量地球第三极。
中国科考的空白
青藏队队员在科考途中(左二为孙鸿烈)。
“到年1月为止,我们对行星面上的这部分与对月球背面同样一无所知。”这句话被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写在他的著作《亚洲腹地旅行记》之中。“行星面上的这部分”指的就是青藏高原。
这句话说得有些夸张,很大程度上是斯文·赫定在自夸,凸显他的成就。不过,他确实有资格这样说——斯文·赫定是第一个到达西藏的西方人,也是第一个把科学考察的概念带上青藏高原的人。
斯文·赫定所处的时代,影响人类历史、改变世界地理认知的“地理大发现”刚刚过去,它的余波正引发着世界范围的探险热潮。
“地理大发现”是指15世纪至17世纪的大航海时代,欧洲的船队为寻找新的航线和贸易伙伴而远航世界各大洋。哥伦布、麦哲伦、达·伽马等一大批著名的航海家、探险家,在这一过程中发现了新大陆、新航线,把各大洲联系起来,也勾勒出了真实的世界版图。
到19世纪的时候,“地理大发现”引发的探险浪潮,变成了“向地图中的空白点宣战”,一支支探险队向着不为人所知的神秘之境挺进。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单枪匹马的无名之辈,凭借测绘了一条热带雨林中的河流,或标明某个处女峰的海拔,就在一夜之间名扬天下。
年至年期间,斯文·赫定先后四次到达中国西部,调查了帕米尔山脉、塔克拉玛干沙漠和博斯腾湖,发现了楼兰古城,并首次描述了罗布泊沙漠雅丹地貌的成因,这些成果让他成为蜚声世界的探险家。在青藏高原,斯文·赫定到达了玛旁雍错湖与冈仁波齐峰,填补了地图上西藏的大片空白。
西藏的探险让斯文·赫定付出了极大代价。他的随从先后死去十几人,牲口则几乎全军覆没,能活着出来的只有十分之一。他对此始终心有余悸。“那是人和牧群都无法生存的地方,在那里时刻都感到有如产妇难产之痛苦”,多年以后,斯文·赫定这样写道。
踏足青藏高原的西方人不少,但是就科学考察来说,广袤的青藏高原还有太多空白,那里仍是一片神秘之地。直到20世纪上半叶,西方地质学家都没有真正进入西藏腹地,甚至没有一位西方科学家到达拉萨。即便是斯文·赫定,也只是在藏北转了个圈,只能在达尔果神山向拉萨的方向遥望一下而已。
中国的科学家踏上青藏高原,要等到上世纪30年代。现代科学在中国初建,中国人开始证明自己的聪明才智同样能够攀登科学高峰。这其中,最被后人感念的是两位独行侠式的传奇人物:植物学家刘慎谔和气象学家徐近之。
刘慎谔从法国学成归来,担任北平研究院植物学所主任。年,他随着当年的西北考察团完成新疆的考察任务后,独自一人取道西昆仑古里雅山口,穿行藏北高原西侧,一直走到了印度境内。那一年,刘慎谔带回了两千多号高原植物标本。
徐近之则是受时任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竺可桢的委派,担任资源委员会青藏调查员,于年随商队自青海进藏。途程3个月,徐近之一路观察气候,记录温度,测量海拔,留下了中国人对青藏高原最早的科学观测。他还在拉萨建立了高原上第一个测候所。
与此同时,中山大学组织贡嘎山地理和生物考察,植物学家王启无到西藏察隅县察瓦龙地区进行植物调查采集,植物学家吴征镒在抗战期间登临白马雪山……
地质学家孙健初,在抗日战争期间在玉门为祖国找到了第一块油田,被称为“中国石油之父”。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孙健初也是最早登上青藏高原的中国科学家之一。年,他受中国地质图编纂委员会委托,负责甘肃、青海、宁夏地质调查,成为首批跨越祁连山南北进行地质填图的先行者。
那时的孙健初不会想到,许多年以后,他的儿子会成为中国青藏高原科考的领军人,在青藏高原上比自己走得更高、更远、更久……
“任务带学科”
其实,早在上世纪20年代初,留学归来的竺可桢就提议过“组织蒙藏探险团”。他在倡议中写道:“英俄日窥我蒙藏,探险之士,前后相望。夫以我国之土,彼却不惮险阻,卒能揭其真相以去。而我以主人翁之资格,反茫然无所知,宁非奇耻。”
在国家积贫积弱的时代,竺可桢的倡议注定无法成为现实。在担任中央研究院气象研究所所长时,他委派徐近之进藏筹建高原气象站,宏大夙愿总算栽下了一棵小苗。
年新中国成立后仅一个月,中国科学院即宣告成立。早就对青藏高原科考心心念念的中国学者们,“希望早日填补这一区域的空白”。只是,新中国初创,一穷二白,百废待兴,还没有能力开展大型的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再加上西藏和平解放之初特殊的政治条件,青藏高原科考“科学研究尚无条件全面展开”。
尽管如此,中科院组织的青藏高原考察还是开始了。事实上,新中国实施的综合考察就开始于西藏。
年西藏和平解放的协议公布之前,为调查研究西藏的地方状况,当时的新中国政务院委托中科院组织西藏工作队。西藏工作队的目的是“为中央帮助西藏兄弟民族发展经济文化建设事业提供参考资料”。对于学者们来说,这当然也是一次难得的学术考察机会。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由中国人自己组织,在青藏地区开展的规模较大的考察活动。
年6月和年6月,中科院西藏工作队的考察队员们,分两批随着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八军一起向西藏进发。
西藏工作队的全部装备都来自部队,五十多名来自中央各部、中科院内相关研究所和高等院校的研究人员、大学教师和学生,都是清一色军人打扮。他们随身携带的工具只有计步器、气压表、罗盘等最基础的简陋专业工具。但就是用这些“小米加步枪”的装备,西藏工作队完成了东起金沙江,西抵珠穆朗玛,北至藏北高原伦坡拉盆地的路线考察,编制了沿途1:50万路线地质图和重点矿区图,编著了《西藏东部地质及矿产调查资料》,并首次进行了青藏高原地层划分,沿途收集了土壤、气象、农业、语言、历史等科学资料。中国青藏高原科考领军人孙鸿烈院士评价,这些考察成果“为后来西藏的地质研究与找矿工作奠定了基础,对促进西藏工矿事业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
而这些成果,其实可以说是西藏工作队的“附带工作”,他们的主要任务,是协助地方举办培训班、训练农业干部;了解考察区域的农、林、牧业问题,指导建立农作物和园艺试验场等等。这些实用的、有明确现实指向的任务,他们当然完成得很好,但是与他们本职的科学研究相去甚远。
在年第一次青藏高原综合科考启动之前,中科院组织的青藏考察,大多与西藏工作队的这次考察类似,并非纯粹意义的科学考察,科学研究的内容服务于现实的某项任务,“科学搭了任务的车”。
这并非青藏高原考察所独有。大规模的、综合性的考察方式,在当时被看作是“在社会主义计划经济制度下,为了阐明自然资源,充分利用自然资源,推动国民经济发展。进行长期开发规划的优越的工作方式”。显然,这并非纯粹科学考察的定义。
年“向科学进军”,中国科学界就提出了“任务带学科”的口号。同年,中科院成立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专门负责综合考察的组织和协调。这个机构在中科院的历史上地位特殊,它曾经一度由中科院和原国家计委双重领导,既负责组织协调,又从事学术研究,囊括了“任务”和“学科”双重责任。“任务带学科”的口号,实际上表达的是中国科学界理论联系实际、科学研究为国家建设服务的初衷。
就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青藏高原考察来说,“学科”确实是被“任务”带着走的。最大也最多的“顺风车”就是登山运动。
登山科考模式,即登山运动加科学考察,是新中国首创。共和国的两位元帅常被搭车登山运动的“老青藏”们感念。
第一位,当然是登山科考的首倡者贺龙元帅,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共和国第一任国家体委主任。
登山科考首开先河是年。此前一年,中苏联合攀登西昆仑主峰慕士塔格峰成功。中国在庆祝,西方媒体却在说风凉话:中国人“是被苏联人扶上去的”。
谁说中国人不能自己登山?贺龙元帅一手推动了中国登山队和中国登山协会的创建,决意组织一次中国人独立的登山活动,目标锁定贡嘎山。邀请科学工作者参与登山,正是贺龙元帅在这次登山活动前提出的。他说:登山仅仅作为一项体育运动,登上峰顶报道一下就结束了。但有了科学考察的内容呢,就不会有完结,意义又大又长远。
首登贡嘎山,登山队牺牲了4名队员,其中一位是地球物理与气象观测专业的北京大学年轻助教丁行友。这项事业一开始就展现了它残酷的一面。参与这次登山科考的崔之久,撰写了考察成果《贡嘎山现代冰川初步观察》,成为中国现代冰川学的第一篇研究论文。
自贡嘎山以后,登山科考成为固定模式。国家体委和中科院这两个机构在这个领域携手攀登。每次登山科考,几乎都是科考人员提供科技助力,登山健将在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代为采集标本、测量数据乃至做实验。
年,我国组织第二次攀登珠峰。科考险些被排除在这次登山之外。聂荣臻接见中科院相关领导,谈到珠峰考察时说:“补点(考察)我赞成,要搞就搞好,搞彻底。”于是,中科院科考人员再一次随队攀登珠峰,登山科考的模式也得以保持下来。
青藏队在进藏途中遭遇大滑坡。
“避风港”
年,孙鸿烈从沈阳林业土壤研究所完成了研究生学业,调入中科院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分配给他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进藏。此前一年,西藏综合科学考察队成立,孙鸿烈担任了学术秘书。从此,孙鸿烈结缘青藏高原,迄今已躬耕半个多世纪,是我国青藏研究的灵魂人物。
如果条件允许,孙鸿烈在年就能够沿着父亲未竟的足迹,在青藏高原上走得更高、更远——他的父亲,就是发现了中国第一块油田、第一批翻越祁连山南北完成地质填图的孙健初。
如果条件允许,中国的第一次青藏高原科考可以把开始时间提前十余年。孙鸿烈参加的西藏综合科考队,从年就开始了对西藏的考察。
但是,现实没有给出这样的可能。
年起步的西藏科考“生不逢时”。由于“大跃进”造成的全国经济困难,西藏科考尚未完成野外考察就已经无力支撑。年又爆发了对印自卫反击战,西藏科考不得不中途夭折。学者们只是结合国家需要,在局部地区开展了部分工作。
而且,那次考察的目的在科考队中就有分歧,孙鸿烈觉得青藏高原研究还近乎空白,首先要调查积累基础资料,研究它的自然规律。而当时的主要思想是把考察定位在应用,查明西藏有多少荒地可以开垦,有哪些矿产可以开发之类。孙鸿烈带领的小组研究垂直地带分布规律,竟被批评“路线错误”。
幸而,时任中科院副院长兼自然资源综合考察委员会主任的竺可桢,化解了孙鸿烈心中的块垒。竺可桢特意听取了他的汇报,反复问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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