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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记者/苑苏文
在首都医科医院儿科主任何凡的门诊,半天就有40多名病人前来就诊,其中三分之二都与抑郁焦虑有关。医院儿科住院部,有抑郁和焦虑障碍的孩子占了超过一半的床位,他们基本是重度患者,大多数有自伤自杀倾向,住院治疗是为确保安全。
尚未定型的青少年,心理问题比成人更难以琢磨。大多数情况下,抑郁和焦虑交织着,根据不同的因素,又可能共患其他问题。今年10月公布的首次“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在名被调查的17岁以下的儿童与少年中,有3.2%的人被确诊抑郁障碍,4.8%的人被确诊焦虑障碍,患病率是精神分裂症和孤独症的几十倍。根据年的数据,中国全部人群抑郁症的患病率为2.1%,焦虑障碍的患病率为4.98%。
除去这些确诊者,拥有消极情绪的青少年范围可能更广,一些量表调查显示,年,中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达24.6%,而乡村儿童的抑郁检出率为25.2%。
当孩子从学校掉队,甚至想放弃生命时,越来越多家长意识到孩子可能是生病了,而不是“矫情”。当孩子被确诊后,总希望医生解答“为什么”。面对这些急切的询问,何凡很难给出简单又确定的答案。她向《中国新闻周刊》承认,在青少年的诸多心理问题中,抑郁和焦虑受社会文化环境因素影响更大,但并不能简单归因于某个因素。“抑郁症是时代病,我们的家庭、学校和社会组成的生态系统出了问题”。
图/视觉中国
不易识别的儿童抑郁症
何凡说,过去,因抑郁焦虑而来求诊的孩子没有那么多。就在五年前,医院儿科病房住的也还主要是患有精神分裂、智力发展障碍等问题“更严重”的孩子。由于缺乏历史流调数据对比,无法确定少年儿童的抑郁焦虑患病率是否在升高,但可以确定的是,越来越多的家长带着孩子来看抑郁。
与成人相比,儿童和青少年的精神障碍在行为上体现的更加“非典型”,也更难被发现和诊断。医院儿童精神科医生林红介绍,根据美国精神病学会制定的《精神疾病的诊断和统计手册》,在儿童和青少年中诊断重性抑郁障碍(MDD),需要至少两周持续的情绪变化,具体表现为悲伤或易怒,缺乏兴趣或快感缺失,这些症状需要给患者带来功能上明确的改变。“其中儿童和青少年可能比成年人表现出更多的焦虑和愤怒,更少的植物性神经症状,以及更少的绝望言语”。
林红指出,在上述手册中,还提到了持续性抑郁障碍,包括慢性重度抑郁障碍和恶劣心境(DD)。这是一种慢性疾病,在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患者以抑郁和/或易怒情绪为特征,并伴随着食欲不佳、睡眠问题、精力不足、自尊低下、注意力不集中和无望感等症状,持续至少一年。
医院儿童精神障碍团队领衔专家、教授郑毅说,对成人来说的怪异现象,如自语自笑,对正处于生长发育期的学前儿童可能就是正常的,因此诊断儿童精神疾病更加困难。以抑郁症为例,郑毅说,成人患抑郁症候的典型表现为“三低”,分别是情绪低落、思维迟缓和活动减少,伴随着食欲下降和睡眠障碍,而对儿童来说,可能就只是表现为“烦”。
“儿童就是以烦、以行为异常为主,少有唉声叹气和流泪的表现。”郑毅指出,儿童患抑郁症后很少会哭泣或表达消极想法,反而时常表现出易激惹、发脾气、离家出走、学习成绩下降和拒绝上学。但麻烦的是,“儿童死的念头很突然,冲动间就出问题了”。
儿童在12岁左右会进入青春期,直至18岁成年。这期间抑郁也以更高频率出现。在今年10月公布的“中国儿童青少年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显示,在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少年中,12~16岁所患精神疾病的概率,显著高于6~11岁。其中,焦虑症的患病率在8至11岁间较高,年龄超过12岁后,注意力缺陷、破坏性障碍和抽动障碍的患病率会显著下降,但抑郁症和药物使用障碍的患病率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加。
年的一项国际分析研究表明,13岁以下儿童抑郁障碍的患病率为2.8%,13~18岁青少年为5.6%。其中,重性抑郁障碍在儿童中的患病率约为2%,在青少年中的患病率为4%~8%。总体来看,13岁以上青少年抑郁障碍患病率为13岁以下儿童的两倍。
孩子的突然长大,总是令家长措手不及,也会对可能的病情存在误解。在何凡的诊室里,一个黑瘦的中年男子独自坐火车赶到北京,倾诉最令他苦恼的孩子“网瘾”。几天前,因为被没收了手机,上初三的儿子冲动地打人,把自己锁在房间,摔完东西后吃了一整瓶药自杀。
在这位憔悴父亲的意识里,孩子可能病了,但仍有“胡闹”的成分。他特意向何凡提起,孩子被送去洗胃后,血液里的药物浓度并不高,他认为孩子没有吃完整瓶的药,不是真的想自杀。“孩子马上中考了。”他心存侥幸,称自己打算请班主任好好劝劝孩子,争取让孩子参加半个月后的英语听力考试。他还问何凡,有没有药能治孩子的“网瘾”。对方告诉他,沉迷网络只是现象,孩子其实是情绪出了问题,喜欢玩手机是因为觉得和人交流没意思,她认为孩子已经有生命危险了,建议孩子休学住院。
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一些家长会忽视孩子真实的想法,没有尊重和理解孩子的感受。图/视觉中国
这位父亲不断问“孩子为什么会这样?‘心结’在哪里?”何凡提高了声音回答:“问题就是孩子抑郁了,你要意识到这是个病,原因很复杂。”她强调说,“骨折也要治疗,不会努力一下就长好的。”
许多青少年患者身上抑郁与焦虑共存。何凡说,焦虑体现为对上学和成绩的担忧,抑郁则是心情低落。“焦虑抑郁就像两个孪生姐妹,长得很像,又成对出现。一个人抑郁的时候,必然会有焦虑的情绪,而焦虑得不到缓解,必定会越来越抑郁。
家长对孩子身上的负面情绪往往发现较晚。何凡说,当孩子刚出现抑郁和焦虑时,由于没有影响学习等主要社会功能,容易被家长忽略。“只是认为孩子变得不听话”,而当孩子已经无法正常上学,说明病情影响了认知水平,社会功能受损,这时再来就诊,已经为时已晚。“对青少年来说,当恶劣心境持续一年,就有可能发展为病变,在社会功能受影响之前,孩子可能有长达半年或几年的时间,处于焦虑抑郁、或者恶劣心境的状态”。
青春期孩子的大脑
一个女中学生低着头,把腰弓进椅子里。初冬的天气就像她的心境,冷风凛冽,寒潮降临。她掀起袖子,新新旧旧的划痕像蛛网一样爬满手腕,站在一旁的家长脸上也写满了愁苦。
何凡每周有三个半天门诊,这样的女孩她每次都要见到几个。她们因无法控制抑郁或焦虑的情绪而自伤,这是自杀的高危因素。儿童在12岁左右将迈入青春期。这是迈向成人社会的第一步,学业压力陡升,人际关系开始复杂,外表也逐渐成熟,心理问题更加突出。研究表明,青春期的孩子罹患抑郁障碍的比例翻倍,女孩患病比男孩多一倍。
有研究显示,不论在成人还是青少年中,女性患抑郁症占多数,患病男女比例均在1:2左右。造成性别差异的原因可能在于女性的认知脆弱性,特别是女性更倾向于通过沉思和消极推理方式对负面事件作出反应。而在一般问题上,女性似乎比男性具有更消极的认知取向,当面临问题或不良结果时,女孩对自己负面推断更多。这或许与在传统文化对女孩的刻板印象下,父母不同的养育方式有关。
美国于~年开展的一项研究指出,女孩尝试自杀的次数更多,但死于自杀的男孩却更多,原因在于,男孩通常会选择不可挽回的自杀方法。有分析指出,女性更在意别人对自身的评价。尤其在社交媒体时代,互联网充斥了碎片化的评价性话语,女性更容易深陷其中,并受到负面影响。
14岁的少女小璐(化名)患有重度抑郁焦虑障碍,但不是因为沉迷网络。她自认为受到了来自老师的言语伤害。“老师经常对每个学生作出很多的评价和定义,还把我们互相对比。”小璐觉得,这些定义“有时候甚至是轻率的”。她试图反驳老师,但发现老师不仅不听解释,还会对她进行“人格上的贬低”。而老师批评的原因,是她成绩的下滑。她渴望老师的表扬,但即使她某次考得好,老师也没有表扬,“让我觉得我永远不够好”。
小璐妈解释说,从年起,北京实施新中考,将共计十个科目计入中考评判标准。小璐在初中的课间休息只有5分钟,每个课时都被挤占得满满当当。“分数是老师的业绩,老师们也被裹挟其中”。
青春期孩子的抑郁症患病率为何显著上升?年的一份国际研究表明,可能原因包括对社会地位的重视程度增加,成年人的监督与支持减少,与父母的冲突增加,睡眠不足,以及药物使用等冒险行为的增加。而年的一项研究显示,在青春期孩子的大脑中,前额叶皮质尚未成熟是一个原因。
年8月底,福建福州火车站,一些在暑期赶往城里与父母相聚的儿童,在新学年开学前,如“小候鸟”般纷纷返回老家上学。图/视觉中国
脑部的前额叶皮质负责决策和自控,在处理复杂决定的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尤其对涉及权衡短期目标及其长期影响的决定尤为关键。林红指出,世界卫生组织曾提到,青少年不同于其他人群,是人生发展的一个关键阶段,青少年时期的健康将影响整个生命周期。“青少年追求回报的大脑部分的发育,早于负责规划和情感控制的部分。青少年的大脑还具有出色的变化和适应能力,这意味着他们的实验探索和冒险行为,更多与大脑本身的发育有关,而不是病理性的”。
林红说,这也意味着,青春期孩子难以对未来有长远规划,“干了就得你说我好,想要就得马上能得到。”她说,青少年很多行为显得不切实际,同时他们也容易因情绪波动,冲动行事,做出风险行为,如果遇到刺激,可能冲动之下酿成负面后果,这个时候,家长和老师的鼓励就变得很重要。“青春期的孩子看起来像大人,家长认为长大了,不需要保护了,他们自己也认为自己长大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真的长大”。
郑毅指出,青春期问题一直受科学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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