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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爸爸生前立志要当个画家，他让我也立志当个画家，我表面上应承着他，但从未立过要当画家的志。
在我的印象中，凡是带“家”的职业，日子过得都很清贫，诸如画家、作家、科学家、艺术家之类。我觉得当这些所谓的“家”，还不如去当小偷。
爸爸毕生的心血都耗费在一副画作上，他说只要完成这幅画，他就能跻身于著名画家的行列了。
他的这幅画名叫《天王老子的微笑》，可我并没有看到天王老子，只看到一个站在田野里的老农民，倒确实在微笑着，可是并不好看，龇牙咧嘴，满脸皱纹。
爸爸得意地指着自己的画问我：“你说天王老子在哪里？”
我把眼睛凑近画板，无论怎么调整焦距，都没能看出天王老子的模样来，莫非这个农民就是天王老子？
可看到爸爸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我不敢妄下断语，省得他又说我浅薄。我也装出一幅高深莫测的样子来，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言语。我知道爸爸自己会说出来。
果然，爸爸说：“你看到的是个老农民，他肯定不是天王老子，可这个农民不是一般的农民，他是个高原上的农民。你看他手里捧着一束黄灿灿的小麦，你再细看这些麦穗，你就会发现，它们不是一般的小麦。你仔细看，仔细品！”
可我并没能看出和品出这个老农民和小麦的不一般来。
莫非，他就是传说中的袁隆平？
不对，袁隆平是研究水稻的，水稻之父嘛；而不是研究小麦的。或许他也研究过小麦，谁知道呢？我知道的名人，只有歌星和影星，这冰冰那丁丁什么的。
爸爸颇为失望，但他的心情似乎很好，不愿为了教训我而破坏他的好心情，他咳了咳嗓子，接着说：“你再看背景，远处洼地里城市的楼群，近处梯田上的庄稼，天上雾蒙蒙的太阳，对面山坡上绿油油的人工造林……你看到天王老子的微笑了吗？”
我难以把他的列举和天王老子的微笑联系起来，尽管我不愿意暴露出自己的浅薄，但还是表示出了疑问：“我在想，您说的这些，天王老子都知道吗？”
爸爸终于还是生气了，怏怏地坐在躺椅上，眯起眼睛，不再理我。
02
我没能立志当个画家，让爸爸对我很鄙视，以他的意思，似乎不当画家的所有人都该被鄙视。
我虽然没鄙视他，但也并没高看他，他没能给我创造优裕的生活，没能给我遗传帅气的外表。我的一无是处，正是继承了他的一无是处。
一无是处的我，已经奔三了，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
这点我尚不及爸爸，至少他娶到了老婆。
爸爸穷但不说穷，他说自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想，这应该是“众人皆富我独穷”的另类表达方式。他的表达方式向来很另类，和他偏执的性格一样另类。
我有时埋怨天王老子怎么让我摊上了这么个爸爸，而爸爸硬是要让我从一幅不知所谓的画作当中看出天王老子的微笑来，真令我欲哭无泪。
但我还得装模作样地应和，因为他是我的爸爸。
爸爸的《天王老子的微笑》画了一辈子。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画了。为了作画，他不去工作，生活的重担全落在了妈妈的肩上。
爸爸大部分的时间都住在农村，回来便开始作画，作了二十多年，至死没完成。
爸爸没有寿终正寝，五十出头就英年早逝了。若他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说，这是“天妒英才”，以至他“壮志难酬”。
他没给我和妈妈留下任何遗产，连遗嘱都没留下；他留下的，只是那幅没完成的《天王老子的微笑》，而爸爸的微笑，也只有天王老子才能看到了。
说这幅画没完成，只是我的猜测，因为我从不了解爸爸的心思。
他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它了，每当我看到他似乎已经画完了，等着他拿出去卖了钱给我买好吃的，他则又在上面涂抹了起来，一层又一层，没完没了。
那块画板二十多年没换过，那块画布也二十多年没换过，而画笔则是经常地被磨秃，换了新的再磨秃；颜料也是经常地换。
画面的场景不变，景色却不时地变化着，时而春意盎然，时而漫天搅雪，时而姹紫嫣红，时而苍凉破败……最终，那幅画，连块糖也没能给我换来。
03
爸爸走后，妈妈把他的遗物整理起来，归拢在一个木箱子里。
唯独那幅画，箱子里盛不下，妈妈对我说：“连画板一起扔了吧。”
我摘下画板刚要走，妈妈又说：“连画架也扔了吧。”
我一手提着画板，一手提着画架，刚要走，妈妈又说：“架子还是留下吧。厨柜坏了，我请了木工过两天来修，架子兴许能用得上。他活的时候没挣过一分钱，死了多少作点用吧。”
我便放下画架，把画板夹在腋下出了门。
刚走到胡同口，碰到了邻居李叔叔。
李叔叔是美术馆的馆长，曾对爸爸不务正业痴迷于作画的行为给予过精神上的援助。自从爸爸走后，我就极少见到他了。他腋下夹着个公文包端端庄庄地走着，就看见了我。
“哎，那谁。”李叔叔站住叫我。
我便站住了。
“这是你爸的遗作吧？”李叔叔问。
我点点头：“是的，我妈叫我扔了。”
“我看看。”李叔叔接过画板，双手捧着，眯起眼睛细瞅了半天，“扔了？可惜了。这可是你爸的遗作啊，是他毕生的心血啊，怎么能扔了呢？唉，艺术的悲哀啊！”
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转向我说：“这样吧，送给美术馆可好？”
我想，妈妈只是让我扔了，也没指定扔在哪里，扔进垃圾筒和扔进美术馆应该没多大区别，我还能少走几步路，于是我说：“好的，李叔叔，那就给你吧。你忙，我回去了。”
“等等！”李叔叔把画板递给我，“这样不行啊，你拿去先装裱好，要高档一些的，带玻璃的那种。毕竟是艺术嘛，不能应付差事。这是你爸的遗作，稍有不周到就是对你爸的不敬。你裱好后送到美术馆去，我在那儿等你。好了，快去吧。”
说完就走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我：“一定要送去啊，我等你！”
看来，我想扔都扔不成了，还得往里搭钱。
老爸啊老爸，你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我捧着爸爸的遗作，站在当地感慨了一番，便出了胡同。找了一家装裱店，花了三百块钱把画裱好。我没有太多的钱裱得那么高级，就是这三百块钱也让我心疼了半天。
要知道，我一天的工资只有一百，为了爸爸一生的梦想，为了李叔叔的爱才惜才，我也是豁出去了。
04
我双手抱着裱好的画，花了二十块钱打车去了美术馆。
当李叔叔接过画时，果然，果然他就不高兴了，小眼睛又眯了起来，忽然又睁开，懒懒地说：“这手工，超不过三百块吧？”
我不得不佩服李叔叔的眼光毒辣，不愧是搞美术的，连装裱的价格都掐得死死的。我想表达一下我的窘境，李叔叔似乎没兴趣听。
他说：“艺术无价，都让你们这些不懂的人糟蹋了！这画，要是裱得好一些，就是放在商场里，怎么也能卖个三五百的。唉，可惜了！”
由此我算出，爸爸的一生不值二百，还得遇上个好主顾，否则他的一生就可能倒贴，事实上确实倒贴了。
由此我知道，李叔叔虽然懂艺术，但是语文和数学不怎么样，说话逻辑不通，算账也马马虎虎。
“行吧，就这样吧。”李叔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既然你爸不在了，你就是这幅画的权属人了。既然你把它无偿赠予了我们美术馆，就签个权属转让协议吧。好歹让它挂在墙上，也算告慰你爸的在天之灵了。”
我想，何止是无偿赠予，我还倒贴了三百块呢。
我又花了两块钱复印了一张身份证，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把爸爸的遗作顺利地交给了美术馆。
李叔叔够意思，当即叫来保洁秦阿姨交待：“三层楼梯的墙壁不是空着吗，把这幅画挂上去。不能打破啊，打破扣你工资！”
于是，美术馆三层楼梯的墙壁上，就挂上了一幅名为《天王老子的微笑》的画作。
因为楼梯是倾斜的，那幅画也就斜挂着，我要看它时，也须把脑袋倾斜成一定的角度。
管他呢，不管是平挂，还是斜挂，都是艺术，我不懂。好歹，它成了一件供人展览的艺术品。
爸爸没给我留下遗产，我也没给他留下遗憾，除了为他花去的三百块钱，我对他倒没什么怨言。
05
我经常还能看到李叔叔，他照常夹着个公文包去上班，和我遇上时，相互点个头，笑笑，有时说句话，有时不说话，我想请他代问爸爸好，又觉得不妥——那毕竟只是爸爸的画，而非爸爸本人。
有一次和李叔叔在胡同口相遇，李叔叔叫住了我：“哎，那谁。”
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反正他每次和我说话时，总是用“那谁”做为称谓。
听到他叫我，我便站住了。
他却忽然把想说的话忘却了，手指点着太阳穴想了半天，说：“噢，这么回事，咱们美术馆要办个画展，就在本周末，记得来捧场。”
我说好的，没问题。
我回家跟妈妈说了这事，邀请她同去看画展，妈妈对此不感一点兴趣。
她说：“好不容易避开了他，你让我再去自找难受？不去！”
然后又问：“他那画能卖钱吗？”
我说不知道，她又说：“肯定卖不了，不去！”
周六，我只好一个人去美术馆看画展。
这时，我就有些恨爸爸了，如果他能多挣些钱给我，我就能找个女朋友，就不必孤身来看他的画展了。
但恨归恨，爸爸终究是爸爸，他的第一次画展——兴许也是最后一次——我不能不去，否则别人会骂我不孝，那样我可能就更不容易找到女朋友了。
画展很冷清，参观者少得可怜，画倒挺多，都是本地画家的作品。在墙上划分出若干区域，此处是“王××画作展区”，彼处是“李××画作展区”，就是没找到爸爸的画作展区。
我想了想，跑到三层的楼梯处，看到了《天王老子的微笑》，画中的老农民并没有因为没进展厅而恼怒，他仍在慈眉善目地笑着。
看来，保洁秦阿姨怕被扣工资，她把爸爸的画保护得完好无损，它仍以45度角斜挂在墙上，四个角上，还用透明胶带搭成稳定结构的三角形绷在墙上，绷了两三层。
我觉得秦阿姨还是挺称职的，可是爸爸的画为什么没挂在展厅的墙上呢？
爸爸的画不参展，我来参观个什么呀，我就有些恨李叔叔。恨他不是因为他没让爸爸的画参展，而是因为他没让爸爸的画参展还让我来捧场。
这算什么？
故意刺激我吗？
还是要向我证明，爸爸的画，不如他们的画？
正恨着，李叔叔上了楼梯。
“哎，那谁，”李叔叔抬起手臂指着我，似乎想从脑子里搜寻着我的名字，终究没能搜寻出来，“你，你……”
他看到我站在那幅画前面，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
“你爸的这幅画，我正要往展厅挂呢。秦阿姨！”
正在打扫楼道的秦阿姨走了过来。
“你把这幅画挂在展厅，”李叔叔指指秦阿姨，又指指那幅画，“小心些，别弄坏了，要是弄坏了，至少要扣你一千元的工资。”
秦阿姨便把笤帚立好，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把画框四角的胶带扯了下来，摘下了画，双手捧着，颤颤巍巍地下楼了。
“这个，那谁，”李叔叔望了一眼秦阿姨下楼的方向，又转回头来看着我，双手互搓着，显得有些难为情，“你看到了，咱们的画展很萧条，艺术的悲哀啊！”
他先发一句感慨，接着说：“所以咱们画家的家属，必须要携起手来，捍卫艺术的尊严！”
“怎么捍卫？”我懵懂地问。
李叔叔说：“那些画家的家属都来了，还都动员起亲朋好友也来了。咱们一视同仁，统一的标准，每人找三十个人来，这就像个样子了。你也找三十个人来，免费欣赏艺术嘛，谁不愿意呢？给你爸捧捧场。”
我为难：“我找不了那么多人，最多能把我妈叫来。”
“你看你这就不配合了不是？”李叔叔有些生气，“你以为办画展是为了我自己？可不是，是为了这些勤劳的画家呀！他们的画炒不起来，就找不到买家；找不到买家，画家的辛苦就白费了。我们努努力，营造个气氛出来，就会被识货的人盯上。到时候，你爸那幅画卖个十亿八亿的，你还用去打工吗？”
我倒不奢望爸爸的画能卖个十亿八亿的，能给我换个女朋友就算他死得其所了。
“可是，”我说：“我真的找不来那么多人，李叔叔，我的社交圈很窄，几乎不认识什么人。”
“那就找二十个。”李叔叔退了一步。
“我们公司连我算上总共九个人，单位以外，我没有认识人。”
“好好好好，”李叔叔有些不耐烦，挥着手，“那就十个，十个总可以了吧？你们公司九个人，加上你妈，正好十个。”不容我反驳，“就这么定了，明天还有一天，一定要带来，我再去动员动员其他家属。”
说完，就噔噔噔地上楼去了。
06
我犯了难，妈妈即使再不愿意来，我还是能说动她的，可是公司里的同事，哪个肯听我的？
我在公司里实在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人家不为难我就是给我面子了，我还能把人家请来给爸爸的遗作当免费的观众？电视台一些节目的观众还都挣钱呢。
果然，我打了一圈电话，毫无意外，没人愿意来，都说好不容易有个周末，有对象的要陪对象，有孩子的要陪孩子，什么都没有的，人家还想睡个懒觉，轻轻松松地过两天呢。
想了想，我又挨个儿给他们打电话，承诺今晚请他们吃饭，让他们明天千万帮帮忙。他们的回应如出一辙，说吃完饭还得去K歌，否则不去。
为了照顾死去的爸爸的面子，为了满足李叔叔爱才惜才的迫切愿望，我只能忍痛答应。
一顿饭，一顿歌，又K掉我半个月的工资。
第二天，他们都去了，欢天喜地的；妈妈也去了，不过她没看爸爸的画，而是看别的画家的画。爸爸的画，她看得够够的，都快看吐了。
那些画家的家属也带了不少的亲朋好友过来，所以相比昨天，展厅里热闹了许多。
我的同事们，比妈妈好不到哪去，他们只看了一会儿爸爸的画，就陆续离开了，转看别人的画去了。
我听到他们议论，一个说：“什么嘛，天王老子的微笑，简直是狗屁！”
另一个说：“狗屁是用来形容文章的，不能用来形容画。”
前一个纠正：“那就是狗屎！”
看爸爸画的，只有我一个人。
07
爸爸的画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处在展厅的一个交通死角处，且没有像别的画那样划分开区域，也没写“×××画作展区”的字样。
如果我不站在这里，它很容易被人忽视。
我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于吸引来一个观瞻者。
那是个学者模样的中年男人，干瘦干瘦的，小脸，大眼睛，戴着一付小眼镜；面皮白净，西装革履，不像个懂艺术的人，虽然我不知道懂艺术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然而他看得很专注，目光死死地盯着爸爸的画，眼睛在不停地睁大缩小，脸上绽放出惊喜的神采。
我问：“先生，依你看，这幅画怎么样？”
“神作！”他发了两个字的评判，就不理我了，往画的跟前凑了凑，满意地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这色彩，这线条，这意境，这神韵，已达极致！我活了半辈子，还没看到过这样的好作品，难得啊难得！堪比《蒙娜丽莎的微笑》，甚至更胜一筹！”
我一惊，不敢怠慢，赶忙靠近他，问：“真有这么好吗？”
“好，岂一个好字了得！”他转头看看我，便又去看画了，似乎他的眼睛一刻也离不开那幅画似的，“这样的小地方，居然出了这样的好作品，难得啊！这样的好作品，只挂在这样的小地方免费展出，可惜啊，太可惜了！”
最后那“太可惜了”四个字简直就是吼出来的，引得满展厅的人都把目光投过来。
我又问：“先生，那你说，这幅画能卖多少钱？”
“多少钱？”他终于不看画了，郑重地转过头来，看着我，手臂抬起，指着墙上的画，“无价！非要估价不可的话，我告诉你，《蒙娜丽莎的微笑》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别想了，你小子肯定买不起。”
《蒙娜丽莎的微笑》我听说过，也看到过，好像是贝多芬还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我记不大清了，外国人的名字，在我的词库里，基本都差不多。
我知道《蒙娜丽莎的微笑》是世界级的名画，价值肯定不菲。
他鄙视我，我没介意，我确实买不起，我的一身伪名牌和一副穷屌丝模样暴露了我的身份。
我反而还挺高兴的，我想起很多名作名画都是在作者死后才身价大涨的，他们甚至有被饿死的，那么，也就是说，爸爸死对了。
我激动地说：“我不用买，这幅画的作者，就是我爸！”
“啊——”他的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满脸的难以置信，转动着眼珠子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不满地摇着头，“不像，不像，你没有艺术家的特质。”
“我是没有，可我爸有。”我急忙解释，“我爸死得早，我没能被他熏陶出来。”
我指着墙上的画，努力把自己的表情调整成悲伤模式。
“他这一辈子，就画过这么一幅画，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遗作。”
他好像相信了，说：“死了？唉，又一颗巨星陨落了，遗憾！”仰头悲悯片刻，“作者死了，这幅画的价值就更高了。你做为他的儿子，就不想给他的作品找个更好的归宿吗？艺术家不在乎钱，但钱毕竟是艺术水准的量化指标。你不孝啊！”
我确实不孝，我懂得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可爸爸从没爱过我的幼，我也就不必尊他的老。
我黯然地说：“不是我不愿给它找归宿，是没人识货啊！不瞒先生你说，为了这次画展，我花掉了一个月的工资呢。”
他深深地叹口气，说：“本应世人为艺术买单，谁成想是艺术为世人买单。”
“谁说不是呢，可有什么办法呢？”
“你相信我吗？”他忽然目光炯炯地望着我。
“相信相信，”我忙不迭地说，“我一看您就是特别懂艺术的那种人。”
我的回话让他很满意，他微笑了一下，说：“那好，你把这幅画交给我，我给你找买家。”
我试探着问：“它到底能卖多少钱？”
“不是说了吗，”他颇为不悦，大概是我世俗的愿望玷污了圣洁的艺术，“《蒙娜丽莎的微笑》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少一分我补给你！”
他叉开食中两指，指着自己瘦脸上的一对大眼睛。
“要相信我的眼光，我的眼光没问题！”
我放心了，说：“好的好的，我从美术馆把它要回来，就交给你。”
“好，我等你。”他从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名片来，“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我接过名片，准确地说，不是名片，只是一张硬纸板，我看了看，见上面写着一个住址，一串电话号码，最下面写着他的名字：谢谢。
职位和头衔什么的一概没写。
而且，字不是打印的，是手写的，一笔一划，倒极为工整。
这是哪门子名片？
不过我马上想到，搞艺术的人总是特立独行的，我一个凡夫俗子岂能参透他们的意思？
再说，他也没说这是名片啊。这年头，谁还用名片呢？即使要用名片，艺术家又怎么会用打印出来的名片呢？
我抬起头，那个叫谢谢的男人已不知去向了。
08
我去美术馆要爸爸的画，可是李叔叔竟然不同意。
“那谁，”李叔叔扶了扶他的大眼镜，坐直了身体，双手压在办公桌上的一沓文件上，笑呵呵地看着我，“那幅画的权属是美术馆的了，”没等我反驳，“是，是你赠予我们的，但权属既已变更，这个，这个，你是拿不走了。”
我说：“那再变更回来不就行了吗？”
“这个，这个，”李叔叔又扶了扶眼镜，躲闪着我的目光，“你也看到了，我们为了你爸的那幅画，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财力，”他的手掌作成刀状，把人力、物力和财力在办公桌上切成三块，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边，“你说拿就拿走，这个，不妥吧。”
我明白了一点意思，咽口口水，问：“李叔叔，那我买行吗？”
那次画展，不光是展出爸爸的画，人力、物力和财力不光是浪费在了爸爸一个人身上。
况且，我还往里搭了三百块钱呢。
不，请人吃饭花掉的半个月工资，也应算做成本。
花了这么多钱，不如索性买回来吧，真不知道妈妈是咋想的。
“买是可以的，”李叔叔低下头，貌似有些害羞，“你准备出多少钱呢？”
我反问：“你们准备卖多少钱？”
“这个，这个，”李叔叔闪烁其辞，又开始一刀一刀地切菜，“人力、财力、物力，我们花掉了不少，难以计数，难以计数啊。要是外人，我们可就要漫天要价了；你是作者的儿子，我们象征性地收你些成本就行。我们美术馆，也是愿意为画家们做出投入和牺牲的。”
我说：“到底要卖多少吧？李叔叔，你知道的，我这脑子，不灵光。”
李叔叔咳嗽了几声，沉思良久，说：“这样吧，你随便给个三二十万表表意思就行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二十万？这叫表表意思？
是小意思还是大意思，或是中等意思？
三百块钱的成本，还是我出的，转眼之间就升值了千倍？
莫非，他们美术馆的人也看出了那幅画的价值所在了？
肯定的，美术馆的人都是搞艺术的，他们不识货还有谁识货？
那么，那个叫谢谢的高深人士就极有可能没骗我。如果他说的是真的的话，那幅画就不只值三二十万，李叔叔收我三二十万倒是九牛一毛了。
可我没钱，别说是三二十万，就是三两万，我现在也拿不出来。
09
我只能和妈妈商量，要不把房子卖了凑这笔钱。
妈妈一听就炸了，先把我从头到尾教训了一顿，接着把爸爸从里到外痛骂了一顿，再把那幅画从前到后数落了一顿，最后把李叔叔从祖宗八代到后辈儿孙诅咒了一顿。
“滚，别跟我提你爸，别跟我提那幅画，别跟我提姓李的！他娘的，”文明的妈妈说起了粗话，“他姓李的还不够缺德的？把你爸忽悠起来作画作画，愣是忽悠死了才消停。他一来咱家，你爸就像对待他亲爹似的，又是好吃又是好喝的，现在又要敲诈我们。他是人吗，是人吗，你说他是人吗？”
我没法评判李叔叔的人品，就像我没法评判爸爸的那幅画一样，但看到妈妈如此激烈的反应，我只能作罢。
10
后来我又去了一趟美术馆，展厅已关闭了，不知那些参展的画作是被关闭在展厅里，还是被作者本人拿回去了，反正爸爸的《天王老子的微笑》是不见了。
展厅我进不去，三层楼梯的墙壁上也不挂着。
我想，他们肯定把它保管起来了。
我就有些不平衡，那可是爸爸的画呀。
这时，保洁秦阿姨提着墩布往楼上走，我便拦住她，指着空白的墙壁问：“那幅画呢？天王老子的微笑呢？还在展厅吗？”
“微笑个屁！展个屁！扔了！”秦阿姨没好气地说了一句，便愤愤地往楼上走。
我奇怪，急忙追上去拉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秦阿姨耐不过我的纠缠，把墩布往地上一拄，指着空白的墙壁说道：“我说挂在展厅就挺好的，挺好的，不用擦，也不怕丢，可李馆长嫌这面墙太空，非要让我把那幅画挂在这儿不可。挂在这儿，挂在这儿，还没挂上去，就让我给打破了。不打破它屁钱不值，打破了就成宝了，扣了我一千块钱呢。”
她气呼呼地，拄着墩布，像个英勇的战士。
我急忙问：“是玻璃破了吧，画布没损坏吧？”
“玻璃破了，框子散架了，一看就是劣质货，超不过三百块钱的玩意儿！”
在美术馆工作的秦阿姨整天耳濡目染着艺术，眼光也和李叔叔一样毒辣，也看出了我装裱的价格。
“画布坏没坏，我没仔细看。值钱的就是玻璃和框子。玻璃和框子要没坏，我随便往里塞块花花布，都没人能发现。”
“那它哪去了？”
“哪去了，扔了呗，我还能指望它养老吗？”
“扔在哪了？”
“谁知道呢？”秦阿姨说，又指指下面，“门口有堆烂画框子，你自己去找找吧。”
我道了声谢，转身冲下楼去。
果然，在美术馆楼门口的角落里，摞着一堆损坏的画框。
我跑过去，挨个儿翻看那些画框，有的玻璃坏了，有的框子散架了，有的有画，有的是空的。我想，那些空着的画框，以前装着的，必定是值钱的画。
我希望李叔叔他们不识货，没把爸爸的画收走。
果然，他们不识货。
我找到了我的画框，玻璃没有了，框子还没完全散开，还维持着四方的形状，画布完好无损。画面上那个捧着小麦的老农民正在对着我和蔼地微笑呢。
这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天王老子的微笑，比蒙娜丽莎的微笑还要美上几分呢。
“太好了！”我欢呼了一声，立刻住口，转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幸好没被人发现。
我赶忙抱起画，做贼似的逃走了，尽管此刻我确实是个贼。
11
我没直接联系那个名叫谢谢的高深男人，而是走近了一家装裱店。
我尽管不懂艺术，但绝对要比秦阿姨的见识高明一些，绝不会认为，画本身没有框子和玻璃值钱，但也不会认为，框子和玻璃对提升画的价值没有作用。
我要把爸爸的画好好地装裱一下。这回我是舍了血本的。幸亏那家装裱店不太高档，最贵的装裱价格只有一千多块。我果断掏了腰包，尽管又花掉了我半个月的工资。
抱着装裱好的爸爸的画作，出了装裱店，我舒了口气，抑制住激动的心情，掏出手机给“谢谢”打电话。
半天，对方才接起，却是个女声。
“喂，您好，您哪位？”
我想，她肯定是谢谢先生的秘书或者助手，便说：“请找一下谢谢先生。”
“什么？”对方似乎很疑惑，迟疑了一下，“你打错了，这里没有谢谢先生！”
我正要细说，对方挂了电话。
打错了，怎么可能？
我仔细核对了一遍名片上的号码和我拨出去的号码，一字不差。
于是我又拨了过去，刚接通就被掐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那个人是和我开玩笑？
仿佛又不可能，他和我并不认识，没必要搞这样的恶作剧。
幸亏名片上还有地址，我还是亲自去一趟吧。
12
又花了三十多块钱，我找到了名片上的住址。
站在门口，按了门铃，开门的是个漂亮的女孩。
她看到我，怔了一下，说：“请问您是？”
“我找谢谢先生。”我说。
“谢谢先生？这里没有啊！”听她说话的声音，应该就是先前接电话的那个人，“你找错了吧？”
“怎么会没有呢？”我掏出那张名片递过去，“你看，电话和住址都写得明明白白。电话说我打错了，好不容易找到地方了，你又说我找错了，这——”
“怎么会在你这儿？”女孩接过名片一看，更加疑惑不解，“这是我写的。”
“你写的？”
我正要问个究竟，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思然，谁啊？”
这声音很熟悉，仔细回味，正是那个叫谢谢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他从里面走了过来，看到我，满脸的惊喜，没等我问候，他就一把把我拽进屋里。
“你果然来了，”他高兴地说，“我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不来？”我把精心装裱好的画框高高举起，“我拿回来了，费了不少周折呢。”
“好好，拿回来就好。”他把画框接过，双手捧着，如获至宝地看着，“咦，框子换了？”脸色有些微变，我担心他会对新换的框子不满意，暗暗捏着一把汗，好在他马上把注意力转移到画本身上来，“无所谓，什么框子都掩盖不了作品本身的优秀。好，好，神作啊！没想到我的有生之年，还能看到如此震撼人心的当代作品，真是太幸运了！”
我松了口气，激动地搓着手。
那个名叫思然的女孩却是一脸的茫然，不解地问：“你们这是？”
我便简单地把我和谢谢先生相识的经过向思然说了一遍。
思然听完，苦笑了一下，满脸的无可奈何。
“我爸他，”思然指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问题。”
我愣住了。
思然指指沙发说：“您请坐，我给您细说。”
13
思然的爸爸曾经是个书画鉴定专家，他能从那些众人皆以为是平庸之作的书画作品当中独具慧眼地发现好作品，在业界很有名气，众人都很信服他。
但两年前的一场拍卖会，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
那次拍卖会上，一个土豪以高价买走了一幅世界名画，并请思然的爸爸品签。
这回，他看走了眼，品鉴了一番，告诉那个土豪：“是赝品！”
那个土豪一气之下，大闹拍卖会现场，还把那幅名画当众撕碎了。
可是思然的爸爸马上又从碎片中得出新的结论：是真品，而非赝品。
其实，画已经被撕碎，没人追究真伪了，玩字画就是玩的个眼力，品鉴师们只是提供参考意见，并不能判定作品的实际价值。所以，思然爸爸如果不纠正自己的错误，将错就错，这事也就过去了，没人会在意的。在业界，这种事常有。
然而，他是个较真的人，偏要当众承认错误。
这下闹出了笑话，很快传得满网都是。
思然的爸爸受不了这个刺激，精神失常了。
14
“唉，”思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想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我又不忍心，他也不是完全的神志不清，个别时候还和人能正常交流。他没事总爱到处乱逛，还总迷路，一出去就找不到家了，连我的手机号码都记不住。”拿起那张手写的卡片，“我就只能把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写在这张卡片上，放在他的衣兜里，让看到他的好心人送他回来，或者给我打电话。不好意思，让你白辛苦了一趟。”
原来，“谢谢”不是他的名字，只是常规的礼貌用语。
我想，爸爸肯定是我前世的仇人，不是仇人，就是债主。要不何以他活着的时候没对我尽一点责任，死后还要变着法子折磨我呢？
在这点上，我不得不佩服妈妈的先见之明，她比我更了解爸爸，更了解爸爸的所谓作品。
我转头看了看思然的爸爸，他仍双手捧着那幅画在地上疯疯颠颠地走来走去，完全沉迷其中，嘴里还念念有词：“神作啊神作……”
我苦笑：“岂止是白辛苦了一趟，钱也花了不少呢。”
我把关于那幅画的前后因果给思然讲了一遍。
思然说：“实在抱歉，让你破费了那么多。”
又说：“那是你爸毕生的心血，不管他称不称职，不管画值不值钱，既然他已经不在了，这幅画你还是留着吧，多少有个念想。”
我可不想要什么念想，他有什么值得我念想的？
思然站起来，走到她爸跟前，说：“爸，你把画还给人家吧，人家要走了。”
她爸顿时紧张起来，退缩到墙角，将整个画框抱在怀里，惊慌失措地说：“不能拿走，这是我的，我要向全世界证明，我的眼光没问题……”
“爸，”思然无奈地喊道，“你给人家吧，明天我给你买更好的。”
“不，你骗人！”思然的爸爸忽然变得像个小孩子似的，委屈地大哭起来，“你以前给我买过的画，后来全送了人。你又要拿我的这幅画去送人，我才不给你呢……”
我环顾了一圈屋子，做为书画品鉴师的家里，竟没有一幅字画，莫非都被思然送了人？
这真是件奇怪的事。
思然见不能从她爸手里要回那幅画，站在原地思索了一坐儿，轻叹一口气，过去拿起沙发扶手上的包，从里面掏出一些钱来，数出一个数目；想了想，又数了几张，整起来递向我，说：“不好意思，他有时真不懂事，我也没办法。这是三千，你看够吗？”
三千，正好是我一个月的工资，虽不能完全弥补我为那幅画的投资，但总比没有强。
我正要伸手去接，又觉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想了想，我终于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大方的决定。我说：“算了，既然他这么喜欢，也算是我爸的知己，送给他了。”
15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了思然的家。
我爸终究没能为我创收一点利润，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也不能说我爸完全无用，他的作品为媒，我认识了思然。
我本以为再见不到思然了，没想到在一次逛商场时，两人巧遇。为了感谢我的大方，思然请我吃饭，我们从此便来往起来。
我和思然，有点同病相怜。
思然说，在二十五岁以前，她从不知道烦恼是什么，虽然她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但她从没觉得自己缺少过什么。
而在二十五岁以后，她除了烦恼，再什么也没有了，本来有个男朋友，但由于她爸的精神失常也离开了她。
我在三十岁之前，有爸爸等于没爸爸，反而还得把家里那点可怜的收入分出一部分来养活他，供他实现艺术梦。
而在三十岁以后，爸爸是真没了，家里的负担轻了许多。以前没有女朋友，现在虽然还没有，但有了希望。
我问她：“你爸说你把你给他买的画都送了人是怎么回事？”
思然说：“这事说起来，真让人哭笑不得。他经常到处乱逛，要么逛书画展，要么逛书画店，看上哪幅画，回来就缠住我给他买。买就买吧，可他还要去参展，去拍卖。有几次我听了他的，报名参加拍卖，没想到那只是些批量印刷出来的装饰画，简直丢死人了。”
我苦笑一下，看来我爸的遗作，她爸眼里的所谓神作，也不过是达到了装饰画的水准。
思然顿了顿，接着说：“丢人暂且不说，关键是参展得交参展费，拍卖得交保证金，卖不出去也不给退。一来二去，原本家里有些积蓄，全浪光了。我只能把家里的画全送了人。他看不见画还正常些，一看见画就完全失去理智了。”
我和思然的同病相怜，让我们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我们的来往越来越密切了。
从没谈过恋爱的我隐约嗅到了爱情的味道。
我想，如果我能和思然结婚的话，那么我一定会到我爸的坟头磕十八个响头的，等于说，思然是我爸留给我的间接遗产。
16
我和李叔叔还经常在胡同口遇见，起先我躲着他，看到他时，我就低着头，装作没看见，匆匆而过。
后来我注意到，李叔叔也躲着我，他看到我时，也低着头，也装作没看见，匆匆而过。
有一次碰到李叔叔时，我就喊住了他：“李叔叔。”
李叔叔站住，不安地望着我。
我明知故问：“我爸的那幅画呢，我去美术馆时怎么没看见？”
“这个，这个，”李叔双手互搓着，又扶扶眼镜，极是窘迫。
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未如此窘迫过。
不过他很快把自己的表情从窘迫模式调整到了炫耀模式，拍拍胸脯说：“这全靠我们美术馆的大力宣传啊，你爸的画，被送到国际画展上参展去了。费用虽然花了不少，但为了你爸的遗愿，值了！你也不用感谢我，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分内之事嘛！”
我疑惑，难道我偷出来的是赝品？
不过我马上明白了，爸爸的画实在入不了李叔叔的眼，框子一坏，他连维修的成本也不愿意付出，直接扔了；又怕我追究起来，面子上不好看，他就编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出来趁机向我卖好。
我不拆穿他，他要体面，我就给他体面。
以后我和李叔叔就都坦然了，在胡同口再碰见时，相互笑笑，点点头，问候一下，十分和谐。
他有时会告诉我：“你爸的画这几天在巴黎的卢浮宫呢。”
有时说在美国，有时也会去法国。
我爸的画在李叔叔的虚构中做着环球旅行。
每当这时，我就马上回应：“李叔叔您辛苦，辛苦！”
他立刻还礼：“应该的，应该的。”
17
正当我沾沾自喜地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中时，思然打来“我爸又要去参加拍卖会了，你想办法把那幅画偷走吧，我玩不起了。”
我到了思然家，只见她爸蓬头垢面地坐在沙发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那幅画，嘴里叼着一个放大镜，一只眼睛透过放大镜研究着画，一只眼睛对我和思然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思然说，自从她爸得了这幅画后就更加神智不清了，整天脸不洗头不梳，除去吃饭睡觉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研究这幅画。
不过我倒觉得，精神失常的他，倒比精神正常的李叔叔明白事理得多。
“我知道画是你爸的，”他说，“可我们不是有约定吗？我给你爸的画找个好归宿，得来的钱我一分不要，我只要证明，我的眼光没问题。”
我束手无策。
思然低声说：“你劝不转他的，偷吧！”
好吧，我劝转不了任何人，爸爸没把他的艺术细胞继承给我，却把笨嘴笨舌的特点遗传给了我，我说服不了精神正常的李叔叔，更说服不了精神失常的思然爸爸。
我只能做贼，也只会做贼，先前在美术馆里做贼，今天在思然家里做贼。
然而失败。
思然爸爸对我和思然严防死守，他走着坐着都要抱着那幅画，吃饭睡觉的时候，连上厕所的时候也不例外。
他不误吃不误喝，但就是不给我们任何可乘之机。
我在思然家住了两天两夜，各种方法用尽，一筹莫展。
“思然，”我表示爱莫能助，“我无能无力。”
思然说：“拖吧，拖过拍卖会结束他就死心了。这次拍卖会的规格很高，我真的是陪不起了。”
然而，她爸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对话似的，威胁道：“我如果参加不上这次拍卖会，我就去死，去跳楼，跳河，吃药，割腕，上吊，剖腹，绝食，卧轨……”
他列举出无数个我听都没听说过的自杀方式。
思然对我说：“你去忙吧，我自己处理。”
我只得告辞。
18
没想到思然的处理方式竟然是卖房。
我闻讯赶到她家时，搬家公司的人已把家里的东西搬空了。
她站在当地，环顾着空无一物的房子，眼眶里汪着两团清泪。
我不知如何安慰她，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她爸，他仍抱着我爸的那幅画，满脸得意的微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仿佛他就是天王老子，仿佛对我们说：“跟我斗，你们还嫩着呢！”
我对思然说：“你不能这么惯着他，他就是吓唬你的。”
“可万一他那么做了呢？”思然说，“我不能冒这个险。”
我无言以对，只是忽然莫名地觉得，我有些对不起我爸。
19
几天后，我陪着思然和她爸去参加了那个拍卖会。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拍卖会，所以不知道以前的拍卖会是怎样的，但直觉这次的拍卖会非同小可。
那些参会的人虽然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但看他们的穿着就知道不是一般人，各大媒体的记者们纷纷举着摄像机拿着话筒跟在他们屁股后面。
连端酒水的服务生，做保洁的大妈，维护现场的保安，都比我体面比我高级。
我像个傻子似的，由思然领着，坐在一个位置上。
我们距离舞台很远，只能通过大屏幕来观看舞台上的细节。
舞台上走马灯似的展出一件又一件拍品，每当一件拍品找到它的意中人时，台下就会爆发出一阵整齐有序的掌声。
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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