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好色
最近,青年人的灵魂导师许知远先生,采访年且五十而色不稍衰的俞飞鸿女士的视频,在网络上病毒般传播。其垂涎俞女士之美色,而把好色之态,展现得秋毫毕露,引发群体心理应急反应。以致千夫所指,万口讨伐。我倒觉得大可不必,反觉出许氏的真趣生意。
知远是食人间烟火的,看着一堆摆在眼前的活色生香,恨不得打一碗凉水吞了,也是本性使然。不正如小孩子望嘴,咕噜噜吞一包口水,嗅几鼻子香气,动作是丑了点,又碍卿等何事?非要搞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的。
中国人向来有谈色的禁忌,仿佛一提到色,就被剥光示众似的。倒是国人顶礼膜拜的圣贤先哲,不忌讳这点儿人事。孔子在《礼记·礼运》里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孟子在《孟子》里转述同时代的哲学家告子的话,食、色,性也。这都是说,吃饭和色欲,出于本性。佛里面戒色,也多半指的女色。因为释迦牟尼,首先是个男人。他第一要舍得的不是江山而是女人。《少林寺》中的老和尚,在李连杰演的小虎子削发遁入空门之际,就连不迭追问他在戒色上,能持否?搞得小虎子下了一脑门汗。
色性不灭,敢于说真话的,我以为是真君子。齐宣王说: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是典籍记载第一个敢于大声喊出自己内心的男人。自己好色而不言,偏说别人好色的,是真色鬼,假君子。宋玉在《登徒子好色赋》里嘲笑朋友登徒子,说他老婆丑陋无比,蓬头垢面,耳朵干黑,一张兔唇,弯腰驼背,走路一瘸一拐,又患有疥疾和痔疮,登徒子竟然还跟他生了几个孩子。这不是好色是什么?反是他宋玉,有倾城倾国倾天下的美女,勾引撩拨他几年,他都无动于衷,真个就是正人君子的典范。
这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宋玉张嘴闭嘴脱不了美色,拿床笫之事编排别人,恰恰坐实了他是一个脱离不了低级趣味的人。郭沫若在话剧《屈原》里说宋玉“你这无耻的文人”,倒是很有见地,不见得冤枉了他。
类同宋玉者,还有白居易、朱熹之流。小白在浔阳江上,看见年老色衰,没人要的妓女,流出两泡同情泪,做了一首《琵琶行》换来一世千古名;可一回头咸鱼翻身,好上了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还把玩厌的侍女小妾都拿去换马换绢了。他是不把女人当女人的。朱熹明搞一套存天理灭人欲,暗地讨一个尼姑做小妾,自在享用。像这般表里不一,说做两套,还要道德绑架他人的,实在是真色鬼,真小人的楷模。哪里比得上“千金骏马换小妾”、“十年一觉扬州梦”的曹彰杜牧,这样敢说敢做的呢。也鲜有白行简、李渔这样的爽快人。直接就来一套《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一本《玉蒲团》道尽个中妙味,为他人张目开窍。
男人好色,本出天性。然而,从古至今有多少正人君子流,嘴上谈着礼义廉耻,说着《孔孟》之言,私下却把《素女经》、《玄女经》、《玉房秘诀》、《玉房指要》、《洞玄子》都翻烂掉了,尽干一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对好色一事,即便是反封建反卫道士的战士鲁迅先生也大加挞伐过。他说某些男人从女人的胳膊就想到大腿。我冒昧揣测,设若鲁迅先生不首先想到个中趣味,他又何得此高见呢?鲁迅先生对性的认知,倒并不见得比那些满脑子封建的余孽高明几分。现在科学早已证明,男人每五分钟就会有意无意的想到性,这是莫可奈何的事。而且据研究,男人每天看五分钟美人图,能预防心脑血管病,有益身心健康。
世有男女,便有男女之事。洁身自爱如鲁迅先生也脱不了男人之于女人的某些癖性:譬如男人见面好谈女人的通病。他就私下跟郁达夫讲过一个荤段子。说一个老和尚快要涅槃了,很是遗憾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法宝。徒儿十分孝顺,赶紧找了一个妓女,剥光了,推到师傅床头。师傅扫了一眼,就令打发走了。徒儿大惑不解。老和尚兀自一叹,哎,原来跟尼姑的一样。
可见鲁迅先生并非就是一方不惹尘的明镜台。在男女关系上也不见得就比别人磊落。胡适在日记里记载过自己花肆酒巷的癫狂岁月,蒋介石也在日记里记载过走马章台的不羁时光,真圣人曾国藩也在日记里记载过到同僚的家中,多看了别人的美艳小妾几眼,太不应该的事。反是鲁迅先生跟他弟弟闹得天下纷纭的断交一事,他竟然在日记里语焉不详,一笔带过。我忽然感到背脊有些发凉,他弟弟周作人说他偷看他的老婆洗澡的事,我真是有信其无的勇气而没有信其无的自信了。
说到男人的坦诚,我记起BBC一个纪录片,讲述印度尼西亚的原住民,衡量两个男人是不是好朋友:就在于彼此是否见过对方的老婆。他们见面打招呼,倘一个说:我可以把我老婆叫出来见你。另一个说:你到我家,我也可以把我老婆叫来给你看。两个男人的基情,由此开始。
说实在,男人往往是以一起对女人研究的深入度,来表示亲密度的。这恐怕是一种自然性的发展。可以互相分享老婆的狮王,必然是亲如手足,一起勇闯天涯的难兄难弟。在人类世界,男人一直强调,朋友妻不可欺。这是给女人贴了私有专属的标签。现在的男人则对狐朋狗友则说什么都可以分享,但老婆不可以。然而,除了老婆之外的女人那就不一定了。江湖上不是有一句话:一起扛过抢,一起打过炮吗?虽然男人领地意识强烈,好讲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而唯斯此斯刻,男人卸下伪装坦诚相见,把自己最隐私最看重的能力,都亮給彼此看了。所以说,上级跟下级关系铁不铁?便在于是下级有没有机会给老板安排活动。《金瓶梅》里西门庆就给蔡状元安排活动,先是用自己的小厮玳安试探出蔡状元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等到蔡状元下次再来,又给安排董娇儿、韩金钏儿接风洗尘。玩乐间,蔡问董娇儿啥名字,答曰薇仙。喜得蔡状元不知如何是好。我估计这是西门庆跟小董办了交接的。他知道蔡状元是个斯文人,劝他入巷: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异乎?这是文艺范儿,玩要玩出雅兴来。跟如今男人在夜总会里耍女大学生的尿性,一以贯之。
这些事儿都是不能上台面,而台面下又非做不可的,女色构成了男人必不可少的隐秘世界。中国野史里花边消息,大多充满了性趣。宋徽宗宠幸过妓女李师师,明穆宗吃壮阳药七窍流血死了,同治皇帝嫖娼搞出梅毒,凡此等等,不一列举。国人亦极好推崇颇有声名的好色之徒。要么就是英雄美人,如大叹虞姬虞姬莫奈何的霸王与虞姬;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与陈圆圆;几炮打出爱国情操的蔡锷与小凤仙,一夜私奔成就一世英雄的李靖与红拂女,大抵如此。要么就是才子佳人,如改了名字劝钱谦益自杀的柳如是,助司马相如捞取功名的卓文君等等。反之则是鸡鸣狗盗之徒,荒淫无道之君。与此呼应变化的是,女人们的角色转变,她们从巾帼不让须眉,变成了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烽火戏诸侯的褒姒、马嵬坡下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杨玉环、招致纣王自焚的苏妲己,莫不如此。
评价一个男人是名士风流人物还是恶棍流氓,跟他的地位名声,息息相关。季羡林要不是因他的吐火罗文有点功底,名噪一时,他要是把日记里“我只是希望多日几个女人”的狂言,公之于世,他就是为老不尊。被人剥下大师外衣的文怀沙因为不学无术,说了一些“多吃肥肉多喝酒,多与异性交朋友,最少活过九十九”便成了老而不死的流氓。他聊可传世的两句大而无当的废话,“平生只有泪两行,半为江山半美人”倒算是妙语,庶几能引发男性共鸣。
历来有资格为“色”下各种定义标准的,是那些掌握话语权的,握有社会资源的人。他们制定清教徒的行为规范,钳制他人性灵;他们自己三妻四妾,日夜操劳,弄得四下搜求金风玉露丸风,别人却是连念头都不许动。这就有些己所欲不欲人之欲了。
这些道貌岸然的卫道士,弄出一套精密的价值评判系统,让无数人不能宣之于口,形之于色,渐渐养出病态的色欲来。爱细腰,爱小脚,爱白富美的蛇精脸。
曾以茶壶论震惊五洲四海的辜鸿铭先生(他曾豪放不羁地取笑说他讨几个老婆的外国人:世上只有一个茶壶配几个茶杯,哪儿有几个茶杯配一个茶壶的。)写作没灵感时,最要紧的就是捧起姨太太的小脚嗅几鼻子。金庸老先生怕也有些雅好,小说里男主角看见女主角精致玲珑的小脚,无不是“心中一荡”。共和国首富之子王思聪则成了蛇精脸收割机。
那些掌握不了社会资源,无能讨得一妻一妾的,就只能靠幻想了。穷酸文人,多意淫。《聊斋志异》里,狐仙都做了穷书生的老婆。乡间穷汉便只能谝,然后被别人写出来:蚌壳美女爱上了渔夫。蟒蛇精爱上了药铺学徒,七仙女爱上了放牛娃,花魁嫁卖油郎。都是这个道道,幻想天上掉下林妹妹。这跟八九十年代录像厅了看三级港产片一个道理。借别人故事,宣泄自己。这就给一些投机取巧的文人钻营的契机,从《杏花天》到《金瓶梅》到《少女之心》到《空中小姐》到《废都》,都是一脉相承。
好色嗜性,纯属是进化的机制,无论男女都逃脱不了荷尔蒙的操纵,却又为社会法则约束。事实上,女人的社会地位改变,她们的欲望与男人相比不遑多让。赵太后就接受吕不韦进贡的那活儿奇大的嫪毐。武则天养过一茬又一茬面首。连女儿太平公主也给她挑男人。秦宣太后则堂而皇之地对使者尚靳说:我服侍惠王时,惠王把大腿压在我身上,我感到疲倦不能支撑,他把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时,而我却不感觉重,这是怎么回事呢?因为我很爽啊。
东汉的湖阳公主喜欢大臣宋弘,汉光帝自告奋勇当红梅。宋弘说,“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有钱了就换朋友,富贵了就换老婆,算什么?糟糠之妻跟我共患难,我怎么能休了她?”光帝哑口无言。湖阳公主闻知,顿觉世上再无香草可求,一气之下,当了道士。
南朝山阴公主对弟弟宋明帝说:“臣妾与陛下俱托体先帝,陛下后宫万千,臣妾独驸马一人,事太不均。帝乃为公主设面首左右三十人。”
但历史不会说这些有地位的女人荒淫无耻。男人们只服权力。否则,就会用放大镜观察女人们那些事儿了。
数千年来,世界上平凡的女人都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心理逐渐退化到从属地位。即便在今天,哪怕在比较开放的欧美。女人嫁人后,还得冠以夫姓。而吾国女人走得更远,不但早已放了脚,而且还拥有了自己的独立姓氏。甚至可以给一些不男不女的男人,冠之以极具肉欲的名称“小鲜肉”,甚或对小孩也不放过,谓之“小正太”。最近,世界杯上演得如火如荼,女人们熬夜看球,然而真正懂球的有几?不就是看满屏涌动的雄性激素吗?可见女人们,色起来,就没男人的什么事儿了。
回到本质上,好色者多好表面之色,一望而自有判断。倘若知远先生,有潘安之貌,卫介之姿,与愈女士这一场对谈,则未免不是一场风流佳话;倘若冰心女士貌美如花,写《太太的客厅》讽刺林徽因女士引发的纷纭,就不是丑女恨美女的文坛憾事,而是峨眉多嫉妒的妙事了。
好色男女何分男女。问天下诸君,谁不爱色?掰着指头,给我数出几个?你我不都是皇帝新装中那个没穿裤子的皇帝吗?谁要说出真相,就大逆不道,群起攻之,岂有此理。男人色,女人色,大家都做个捶不扁,砸不烂,响当当的色鬼有什么不好?
男人们一面讲冶容诲淫,一面要求女为悦己者容,一面狂骂女人水性杨花。女人们一面要求男人一心一意,一面希望男人浪漫多情,一面狂骂男人吃锅望碗里。我看是大哥莫说二哥,平平常常的事,何必要上纲上线呢?本来是清清楚楚的事,何必要讳莫如深呢?在好色的事上,男人女人,谁都别装圣人。
好色有理,好色万岁。但要色之有道,色之有度。要站在欣赏的角度,呵护的角度,这才是色出了水平的。好色如好花,赏其色而嗅其香者,可谓君子;强行攀折或坑蒙拐骗,只图一亲芳泽者,诚小人哉。
色和性,本是焦孟不分的,但随着人一天天文明起来,又有了一夫一妻制,也就分开了。谈到夫妻和睦,未有不好色而有幸福的,柏拉图式性爱,那是扯淡。所以奉劝各位对老婆(老公)好一点,让对方发现闪光点。这也是給自己添香增色,提高诱惑度。自古由色到性易,再由性到色就难了。古人未见有好色如好德者;今人也未见无性福,而有夫妻做到头者。
食、色,性也!诚哉斯言!